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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苏】1998年的轮椅

梗概:前苏联意识体在“死亡”后七年再度苏醒,而前俄罗斯帝国意识体发觉,照顾他的责任落在了自己身上。

说明:是约稿放出。十分感谢金主约稿!⚠️有自我伤害的场景表现,务必注意!




“伊利亚醒了。”斯捷潘说。


细密轻微的电流声透过听筒爬进他的耳道。过了一会儿,伊万才开口:“他怎么样?”


斯捷潘望着自己卧室窗户外飞舞的雪花。 “身子还不大能动,”他说,“不过对复活的意识体而言这也正常。也许你该自己来看看。”




1998年的一月初莫斯科连下了几天大雪,但伊万·布拉金斯基仍是开了一辆越野车到郊外的那栋别墅。斯捷潘为他开门的时候,伊万的围巾褶皱里都积着雪花,他说别墅前的车道上雪太多,开车不安全,于是最后的一小截路他是徒步走过来的。


斯捷潘带伊万走进伊利亚的房间。斜对着房门的窗户两侧,暗红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伊利亚的床脚放着一只小暖炉,伊利亚本人半躺着陷在一堆柔软的靠垫和枕头中间,胸口以下都埋在厚实的被子底下,只有一只手臂露在外面。他侧着脸,目光落在与他眸色相近的窗帘上。


“伊利亚。”伊万说。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伊利亚搁在被子上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立刻转过头,看到伊万的时候眼睛便瞪大了;伊利亚的肩膀紧绷,似乎是想要后退,然而那些靠垫和枕头里没有退路,何况他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他的指尖在被子上轻微划动,但是连一点凹痕都没留下。


“呃,”斯捷潘碰了一下伊万的小臂,“还是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


斯捷潘合上卧室门之后,站在走廊里的伊万说:“他大概并不想看到我。”


斯捷潘抑制住抬手按揉自己眉间的冲动:“我以为看到你会让他好一些。他从醒来到现在将近三天了,都没说过一句话。”


“是身体的问题,还是他根本不想说话?”伊万轻轻摇头。“也许你该找位医生帮他复健。我做不了什么。”


斯捷潘望着他。年轻的俄联邦意识体,面孔与他和伊利亚几乎毫无二致,紫色的眼眸总含着一丝阴霾。他不知道伊利亚死去之前,伊万和伊利亚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斯捷潘说,“你的确可以做些什么。你可以给钱。找医生,找护工,这都需要钱。”


伊万离开后,斯捷潘再次进入伊利亚的房间。他注意到半躺着的伊利亚直直盯着自己身后。当然,斯捷潘身后没跟着别人。


前苏联的肩膀肌肉似乎终于放松了下来。伊利亚闭上眼睛,又沉入了睡眠。




在伊利亚沉睡的六年多时间里,斯捷潘常常想象他醒过来后会做什么。或许伊利亚睁开眼看到他的一瞬间就会暴起试图把他掐死,或者试图把他踹死,或者试图把他捶死;总之,斯捷潘平静的退休生活将会一去不复返。


然而并非如此。这栋用作前国家意识体栖息地的别墅依旧寂静得出奇,伊利亚不出房间,也不说话,斯捷潘似乎是和一个幽灵共享居住空间。


当然,斯捷潘的生活也不是毫无变化:他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沉浸在艺术和娱乐中了。


伊利亚不出房间是因为他没法靠自己的力量下床,甚至没法不靠斯捷潘搀扶自己坐起身。斯捷潘原本拜托伊万为伊利亚请个护工——拜他自己的经验所赐,他深知在度过醒来后的最初几天、适应了从国家意识体到历史文化记录体的转变后,伊利亚就会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恢复种种生理需要。然而,伊万精心挑选的那位护工踏进伊利亚的房间时,伊利亚的反应比伊万前来探望他的那次还更剧烈: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被子底下剧烈挣扎,似乎是想拉开自己和陌生人的距离,甚而险些从床上翻了下去。


斯捷潘得出了一个无奈的结论,那就是此时的伊利亚并不适合与陌生人相处。于是照顾伊利亚的责任最后还是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需要做的事很多。伊利亚的身体状况还无法接受固体食物,也就意味着斯捷潘得额外给他烹饪流食——有现代电器的协助,这倒不是太难。问题在于,伊利亚的肢体过于虚弱,仅仅是拿起一只小金属勺都会手抖,进食只能靠斯捷潘来喂。最初伊利亚还不肯接受这种折辱自己尊严的方式,看到斯捷潘捧着碗拿着勺接近就会撇过脸去,斯捷潘得扳过他的下巴强行喂食——他疑心伊利亚是把身体里仅存的那点力气都用在这种无谓挣扎上了,他拒绝张口的模样与节俭生活珍惜粮食的原则毫不沾边。


某次斯捷潘端着半空的汤碗走进厨房,看着自己袖口上因伊利亚拒绝配合而沾上的食物污渍,他甚至想到,既然记录体与意识体一样都不会因饥饿而消亡,或许就让伊利亚这样绝食也未尝不可。但是等他返回伊利亚的房间、为伊利亚换下同样沾了食物污渍的睡衣,看着对方惨白皮肤上凸出的肋条,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死前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斯捷潘戳着伊利亚的肋骨感叹。斯捷潘自己死亡时也是这样形销骨立,然而复活一段时间后,他又恢复了接近盛年期的体型——怎么伊利亚却一直是这种皮包骨的模样?


斯捷潘尝试了多种方式说服伊利亚乖乖吃饭。有一次,他把撕成小块的软面包泡进红菜汤里送到伊利亚跟前,恳切地盯着他的眼睛说:“来吧,吃点东西,伊廖沙,不吃饱怎么打人呢?你知道的吧,你可以买机票去美国揍琼斯。毕竟现在我们不是国家了,想做什么都行。”


伊利亚眼角抽搐了一下,但仍然没有张嘴。


斯捷潘没了耐心:“要么我们也可以给你用鼻饲管喂食,你就整天像废物一样躺着吧——顺便再给你插上导尿管,屁股底下垫上护理垫,你更想那样是吗?”


伊利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的确,斯捷潘还得帮伊利亚决如厕问题、给他擦洗身体。他怀念假死沉睡的伊利亚,那样的伊利亚躺在床上跟一只枕头也没有任何差别,不会有这么多麻烦的实际问题。


但现在伊利亚活着,所以斯捷潘再不情愿也得帮他解决这些问题。


即使伊利亚的虹膜色彩宛如干涸的血块,根本不像活人的眼睛。




伊利亚的上肢力量恢复了一些。他已经能拿得动牙刷和汤勺,恢复了一定的自理能力——虽然还是终日卧床,没有哪怕下床伸展一下筋骨的意愿。斯捷潘不知道他是走不了路还是不愿走路,就像他不知道伊利亚是声带出了问题还是单纯不愿讲话。


从苏醒到现在,伊利亚没有跟他说过哪怕一句话。


斯捷潘尝试从乐观的角度看待这件事。至少伊利亚在好转,也就意味着他很快就能从护工的重担下解放出来——俄罗斯帝国怎么可能乐意做护工?诚然斯捷潘儿时也被逼着做过各种苦活累活,但成为沙皇俄国之后他就立誓绝不再让自己陷入那种悲惨的境地。何况,自从伊利亚醒来,他就没能再专注于自己的艺术事业,根本抽不出时间拿起钢笔或画笔。


虽然历史学家们坚信意识体的记忆——哪怕是成了记录体的前意识体——都包含过多主观色彩和个人感情,因而无法当做可靠的历史资料用于研究目的,但是如果一位记录体想根据自己的记忆进行虚构类创作,出版商还是极为欢迎的。斯捷潘没有耐心写作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长篇巨著,只是偶尔向杂志投些短篇中篇小说;他的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了绘画上,并且和一些画廊形成了长期合作关系。当然,为了照顾伊利亚,他不得不中断了一些绘画项目。


因而,伊利亚的“进步”让斯捷潘感到欣慰;他想,既然伊利亚的身体机能逐渐恢复,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恢复正常生活节奏的日子不远了。


但是,俄罗斯一祈祷,上帝就发笑——即使是前俄罗斯也一样。斯捷潘早该知道的。


1998年的二月,积雪覆盖着莫斯科的大地,雨雪在天空中交替舞动,少见晴空。那天晚上雪暂时停歇了,雨水又泼洒下来。斯捷潘到厨房给自己泡了杯热茶,端着茶杯在会客厅里踱步,思索着自己先前写到一半搁置的文章;会客室的几扇窗户外呈现出一派朦胧的景象,地面上积雪的白色似乎都要消解于雨雾之中。


二楼隐约传来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斯捷潘拿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颤,杯中的液体沿着杯壁晃动了一下;他只是愣了一瞬,就将茶杯搁置在窗台上转身向楼梯跑过去。


“发生什么了?”他冲进伊利亚的房间。


伊利亚斜倚在床头的靠垫上,眼皮耷拉着,一只手搭在被子上头。斯捷潘先前在床头柜上给他留了一杯水,现在那只塑料杯摔在地上,流出的水渗进地毯;但被打翻的不只是塑料杯。塑料杯边上还散落着几只碎瓷片——原本搁在床头柜上的瓷花瓶碎了,斯捷潘昨天才刚换上的雪花莲瘫在几片纯白的碎瓷中间,花瓶里的水还正从床头柜滴滴哒哒地往下滴。


斯捷潘叹了口气。


伊利亚房间里常备着清洁用具。斯捷潘先拿了扫帚和簸箕,将地毯上的瓷片打扫起来。伊利亚仍然一言不发,似乎完全不感到抱歉。


斯捷潘抬起头准备处理床头柜上的碎瓷片时发觉伊利亚正盯着他自己的手瞧。那只手握成了拳头,手背上绷出了青筋——


血液从他的拳头缝里流出来。


“你在干什么!”斯捷潘的心跳险些停止,他丢开扫帚扑向伊利亚,一手握住伊利亚的手腕一手试图掰开他的拳头。他错觉自己握住的“东西”和粗制的瓷器触感也没什么两样,不过迫使伊利亚张开手掌并没有费多大功夫:伊利亚手心里果然嵌着一块白瓷片,尖锐的边缘扎进皮肉,血液从破口缓慢渗流。


“你——”斯捷潘望向他的脸,又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了回去。伊利亚看着他,似乎无痛无觉,猩红双眼与手心渗出来的血没有区别。斯捷潘避开他的眼睛又低头看他的手,有一瞬间竟无所适从。他不能直接用手拿走瓷片,免得造成二次伤害;他需要镊子,酒精,纱布,他需要医药箱——医药箱在一楼,他为什么要把医药箱放在一楼?他不能把伊利亚留在这里自己去取医药箱。地上和床头柜上还有没清理的瓷片!


斯捷潘深呼吸了一次。


他直接把伊利亚抱起来出了卧室,向一楼走去。


捧着伊利亚的手用镊子夹走碎瓷片时,斯捷潘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伊利亚是不愿像个废人一样终日卧床吗?还是不愿依赖前俄罗斯帝国?


斯捷潘刚刚复活的时候甚至都不像伊利亚这样虚弱。为什么伊利亚复活之后反而比假死沉睡时更像个死人?他是不愿复活吗?


斯捷潘复活的时候也诘问过上帝:为什么不能让他安息?为什么他仍然得在这个抛弃了他的世界上过活?


但斯捷潘还是活下去了,适应新的世界,摸索新的生活方式……为什么伊利亚不能这样?


斯捷潘用酒精给他清理创口的时候伊利亚都一动不动,嘴唇展平为一条直线,仿若刀片在大理石上划出的刻痕。


在那之后斯捷潘仔细检查了伊利亚房间的每个角落,将所有尖锐物品都收走。伊利亚的房间里不再放花瓶了。之前,即使在伊利亚沉睡的那段时间里,斯捷潘都要每周给花瓶换上新的鲜花。




斯捷潘终于明白,伊利亚恢复一定的肢体力量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意味着更多的麻烦。先前伊利亚如幽灵般的状态,只是因为他的力气还不足以他造成任何伤害——倒不是说他想要伤害斯捷潘。


斯捷潘的生活变成了一场无休止地阻止伊利亚自我伤害的噩梦。他再也不放心让伊利亚独自待着了;写作时他把伊利亚抱到书房,绘画时他把伊利亚挪到画室,做饭时都让伊利亚在一旁的躺椅里歇着。而伊利亚,他在画室里的时候拿起了桌子上遗落的油画刀,好在那油画刀并不锋利也没有尖角,才没在他手腕上留下个口子;在厨房里的时候他先是直勾勾盯着他够不到的刀具盒,又在斯捷潘拧开炉子的时候盯着炉火。在书房里,斯捷潘本以为自己终于能平静度过一段时光,然而伊利亚却在他埋头写字时朝笔筒里闲置的钢笔伸出手……斯捷潘一次一次地阻止他,有时成功,有时不那么成功。而在他每次阻止了伊利亚的企图之后,或是咬牙切齿地为伊利亚包扎伤口时,伊利亚又安静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仿佛一具尸骸。


更糟的是他的每次尝试间隔时间毫无规律,于是斯捷潘疲惫得仿佛新生儿的母亲,他不再写作,不再看电影,不再画画,一刻也不敢让目光离开伊利亚。他感到自己濒临崩溃:那么多人说俄罗斯帝国残忍暴戾,可他之前怎么没发现日常生活中有那么多能用来伤人的东西?他不禁庆幸伊利亚还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行走;否则偌大的别墅中那么多尖锐物品他怎么可能全部收起来?


然而即使收起了所有的尖锐物伊利亚还是能找到其它方式伤害自己。他试图用头颅去撞桌角,而在斯捷潘把所有他可能接触到的家具四角都用软布包住之后,伊利亚干脆直接撞床头板或是撞墙——斯捷潘失去了耐心把他结结实实捆在椅子上,才终于解决了一切后顾之忧。


但前俄罗斯帝国知道,如果一个人一心求死,就算是把他捆住,他也能想到办法达到目的。伊利亚的问题埋藏在内心更深的地方,仅仅束缚住他的肉体是没用的。何况,他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捆着伊利亚。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斯捷潘不再放心让伊利亚独自入眠。他把一张折叠床搬进了伊利亚的卧室,就搁在伊利亚的床边上。伊利亚的腰腿力量还不足以支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但夜间斯捷潘常常能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于是他就知道伊利亚的梦境并不轻松。


这没什么。斯捷潘刚刚复活为记录体的时候也常做奇异的梦,甚而发起烧来——那是本不属于他记忆一部分的“历史记录”涌进他大脑造成的反应。他想伊利亚经历的大概也是类似的事。


1998年四月初的那一天,莫斯科笼罩在雨雾之中。别墅的窗户看不到任何东西,草坪、树木和天空都被灰白色所吞没,到了晚上又开始下雪。斯捷潘在伊利亚的被子里塞了只暖床炉。


半夜,他被重物落地的声响惊醒。斯捷潘猛地坐起身——折叠床的架子发出难听的噪音——他就着小夜灯昏黄的灯光往伊利亚床上望去,却发现被子只剩一半搭在床铺上,而伊利亚根本不在上面。斯捷潘跳起来,光着脚跑向床的另一侧,果然发现伊利亚蜷缩在地毯上。他的半个身躯还裹在被子里,两只手握成拳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口喘着气,肩膀剧烈颤抖着。


“伊廖沙——”


伊利亚发出一声介于啜泣和痛呼之间的声响。他扯着自己的头发,拼命摇晃着头颅,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耳朵里甩出去一样;斯捷潘看见泪水从他脸颊上流淌下来。伊利亚自从苏醒以来的表现都不像是神志完全清明,但此时斯捷潘才能确定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性。伊利亚松开了扯头发的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捶在地毯上。接着他又开始用额头去撞击地毯。


“够了!”斯捷潘扑上去用双手捧住他的头颅,但伊利亚仍锲而不舍地朝地毯上去撞。虽然地毯不是地板,但当斯捷潘的手充当了伊利亚和地毯之间的缓冲时,他仍然“嘶”了一声。“够了——”斯捷潘用两只手臂穿过伊利亚的腋下把他直接从地上提了起来,重新丢回床上去。他看着伊利亚仍在颤抖的身躯和面颊上的泪水,忽然产生一种想打他一巴掌或者干脆自己也用头去撞墙的冲动——他这样照顾伊利亚、阻止伊利亚做蠢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死吗?”他冲伊利亚大吼,“你只会疼!没用的!就算你这次死了还是一样会再活过来!”


这话终于让伊利亚产生了一点变化。他瞪着斯捷潘,眼睛不再像干涸的血块;前苏联的眼睛是沸腾的血液,翻滚着真实的恨意。


斯捷潘愣住了:上次伊利亚这样看他是什么时候?


从前的伊利亚,1917年的伊利亚、内战时的伊利亚。他注视斯捷潘的目光总是这样含着恨意的。那时的伊利亚像火,数不清的木柴用身躯托举起他,来自德意志的思潮为他助燃,他烧得那么明亮,他痛斥斯捷潘是可耻的剥削者、腐朽的压迫者,要把斯捷潘烧成灰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曾经的伊利亚那么年轻,那么有生命力。


曾经的斯捷潘以为他能走得比自己更远。


可是现在伊利亚只是歪倒在床铺上,身躯仍微微颤抖着,双腿失去了行走的力量。斯捷潘单手就能把他拎起来,捏碎他脆弱的喉管。


但斯捷潘不会那样做,就像他不会放弃阻止伊利亚伤害自己,即使伊利亚不会因此死去。因为他有责任——不对,他有什么责任?斯捷潘·布拉金斯基早就没有了任何责任。


只是,伊利亚只有他了。


“你以为你是唯一经历这种事的吗?”他几乎是耳语道。


而他——他也只有伊利亚了。


他从背后抱着伊利亚入睡,嘴唇贴在伊利亚的后颈上轻轻吻着。伊利亚就像块没雕刻好的冰雕,冰冷还棱角硌手。斯捷潘跟他说了很多事,说自己在幽暗的泥土下醒来,说自己刚复活时得了疟疾似的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说陌生的“记忆”如何涌入他的脑海,说他怎样一点一点挖开坟墓……他不停地讲,像山鲁佐德那样不停地讲,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要讲下去,要给伊利亚讲。


他能感觉到伊利亚在他怀中轻微颤抖,但不知道伊利亚有没有再流泪。




四月底,冬季的严寒才逐渐退却。斯捷潘偶尔会把伊利亚搬到后院待一会儿,让他在躺椅里晒晒太阳。后来伊万给伊利亚定制了一台轮椅送到别墅,他们可活动的范围便增加了。


五月份第二个星期的一个下午,斯捷潘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带伊利亚出门。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他还是用厚衣物把伊利亚裹起来,用围巾遮上了他的半张脸,然后才推着轮椅向别墅后方的大片白桦林进发。


“这国家已经大不一样了,”斯捷潘说,“你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所以我们先不去人多的地方。”


伊利亚依旧一言不发。5月9日斯捷潘在电视上观看莫斯科的胜利日阅兵时,他就在旁边的沙发上捧着一杯热茶,也是这样沉默着。


斯捷潘走得不快。他没有推轮椅的经验,树林的地面也不太平坦。已然缀满苍翠叶片的白桦树触摸蓝天,它们的枝干在午后的阳光下几乎闪烁着白金般的色彩;枝叶的影子在伊利亚的膝头轻轻晃荡着。


“这些白桦总会在这儿的。”斯捷潘说。


一阵风从树林深处飞来,冷意让斯捷潘稍微眯起了眼睛。接着,有个褐色的影子从他眼前掠过——


斯捷潘意识到,那是他之前给伊利亚戴上防风的那顶帽子。


伊利亚在轮椅里坐直了些。风像是要跟帽子游戏似的带着它飞舞,它在空中翻滚着,直到终于撞到一根树枝,向下跌落,挂在了另一根树枝上头。


斯捷潘叹了口气。他走向挂住了帽子的那棵白桦树,抬头望了一下;即使是以他的身高也没法直接伸手把它摘下来。他又审视了这棵树一番。


斯捷潘握住一根较粗的树枝,踩上了树干部分。他爬上白桦树,一手扶着主干,另一只手拼命往前伸,终于把帽子勾了回来。


他捏着那只帽子爬下树,把它夹在腋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待他向伊利亚所在的方向望去,发觉伊利亚的眼睛也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斯捷潘眨了一下眼。


他走回伊利亚身边——伊利亚仍盯着他——把帽子给他戴上,然后重新握住轮椅把,调转了轮椅的方向。


“走吧。有点儿冷了,我们该回去了。”




五月底斯捷潘带伊利亚去了红场。准确地说,是伊万开车把他们从郊外送过去——因为斯捷潘担心自己的驾驶技术不够熟练,如果只有他自己就算遇到车祸也不算什么,但是带着走不了路的伊利亚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次伊利亚见到伊万时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伊万和斯捷潘都认为这是一种进步。


斯捷潘还是用围巾遮住了伊利亚的半张脸。他在车里把那条米色围巾缠上去的时候,伊利亚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


然而等他们下了车,当斯捷潘真推着他的轮椅在红场边缘行走,伊利亚却显得有些紧张。斯捷潘注意到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左手手指摩挲着右手的骨节;轮椅在广场的石板路上轻微颠簸,四周到处可见莫斯科本地人和游客。


“万尼亚,我想你该让我们两个单独逛,”斯捷潘对走在他们旁边的伊万说,“如果你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不该让人给他过多注意。”


伊万注视了他们两个一会儿,苦笑着叹了口气。斯捷潘望着他朝克里姆林宫的方向走过去。


斯捷潘继续推着轮椅。圣巴西尔大教堂的彩色圆顶在蓝天下格外瞩目,很多人称它们为“洋葱形屋顶”,但斯捷潘自己觉得它们更像是堆积在教堂上方的彩色奶油裱花。


“说实话,我很惊讶你没把那座教堂毁了。”他对伊利亚说。


伊利亚回以沉默。他的左手仍然捏着右手手指。


斯捷潘又推着他向列宁墓走过去。


“他们没忘记,”斯捷潘说,“5月9日还在这里举行了胜利日阅兵。他们还记得。”


推着轮椅,他看不见伊利亚的表情。


他接着带伊利亚去了古姆百货。推轮椅进入百货商店正门的时候,有些顾客向他们投来奇异的目光,斯捷潘挑起眉道:“怎么,没见过坐轮椅的人购物吗?”


他又腾出一只手拍了一下伊利亚的肩膀:“这地方现在谁都能来了。东西也要多很多。”


天空透过玻璃穹顶照亮彩色的地面,游廊两侧的精品店招牌闪亮,橱窗里展示着种种奢华靓丽的物件。


“不是要对比你和伊万,”斯捷潘说,“但是,既然他现在才是坐镇克里姆林宫的意识体……你我只需好好享受如今的生活。”


伊利亚仍然一言不发。


经过博斯克咖啡厅时斯捷潘决定进去买些点心。他把伊利亚留在店门外宽敞的地方,免得在咖啡店里挡了别人的道,告诉他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斯捷潘拎着点心盒子出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被一双赤红的眼睛牢牢盯住;伊利亚的手握着轮椅扶手,指节发白,肩膀也有些紧绷。


斯捷潘走过去,把点心盒子搁在了他的膝盖上。“别动那几个带草莓的。那些是我的。”


伊利亚已经可以食用正常食物了。


伊利亚的手这时候才缓缓从轮椅扶手上松开。斯捷潘推着轮椅向商场出口走过去。


“我不会把你扔在这儿的。”他说。




斯捷潘的新目标是让伊利亚开口说话。他尽量每天都推轮椅带伊利亚出门,像教婴儿说话似的给他指出周围景物的小细节:花栗鼠钻出的洞,形状古怪的鸟窝,生长在树根附近的丑陋蘑菇。入秋之后,他们每天都去白桦林散步,落叶在轮椅下发出簌簌声响,白桦枝头橙黄的秋叶宛如熔金在阳光里燃烧。


“老去的叶子比夏天的新叶子可漂亮多了,”斯捷潘说,“你说是不是?”


伊利亚不说话。斯捷潘绕过轮椅,和他拉开几步距离,用单反相机给伊利亚拍了几张照片——伊利亚还是不说话。他的下巴埋在斯捷潘给他新买的红围巾里,映衬得脸色稍微健康了一些。


斯捷潘又带他去红场,去国家历史博物馆。那栋红色的建筑如今总让斯捷潘想起伊利亚的眼睛——曾经伊利亚的眼睛要比这博物馆的墙壁还更鲜亮。


在博物馆入口他们遇到了问题:伊利亚的轮椅上不了台阶。好在这里的工作人员热心表示他们可以帮忙抬轮椅,伊利亚才进了博物馆。


斯捷潘推着他朝博物馆里走的时候说:“你的腿要是能早点好,就不用让他们这么辛苦了。”


伊利亚侧过头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嘴唇微微张开。斯捷潘的心跳都变快了:伊利亚要说话了吗?


但伊利亚把嘴闭上了。他的眉头仍然皱着,面上浮现出沉思的神色。




斯捷潘认为,伊利亚的声带没有什么问题,他只是不想说话。由于他自己单方面和伊利亚说话毫无效果,斯捷潘决定换一种方式刺激伊利亚的语言能力——电视。


他第一次尝试让伊利亚看电视是在五月,他们一起观看了胜利日的红场阅兵式。在那之后,斯捷潘每天都会和伊利亚看一会儿电视,有时是电影光盘。他特别注意不在伊利亚在场的时候看新闻节目或者放苏联电影,免得好不容易放弃了寻短见的伊利亚再受刺激。


即使伊利亚不开口说话,通过观察他的面部表情,斯捷潘也能逐渐判断出他的偏好——伊利亚似乎对宇宙类科学纪录片以及描绘二战时期普通人生活的电影情有独钟。有时,他裹在厚厚的毛毯里,随着抒情的音乐眼皮逐渐耷拉下去,就那样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时斯捷潘就会把他抱回卧室去。将人类送入太空,对于一位国家意识体而言该是多喜悦的事,多骄傲的事!从宇宙看地球又会在伊利亚心中激起怎样的情感呢?他抚摸着伊利亚柔软的铂金短发——伊利亚的头发柔软得仿佛根本不属于旧宣传照里那个钢铁般的意识体。斯捷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元气大伤,可是那与伊利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历也不能相比。他该有多疼?


斯捷潘轻吻伊利亚的额头。“你不疼吗?”他自言自语。


他们平稳的看电视流程在斯捷潘错误地选择了播放美版《战争与和平》的那个下午被打破了。对美国人想象力与改编才能一无所知的前俄罗斯帝国看着电视屏幕,眉毛越抬越高,眼睛越瞪越大,近乎忘记了呼吸,直到他忍无可忍大骂了一声“混蛋”——而在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的这声咒骂有和声。


斯捷潘立刻转向伊利亚的方向:“伊廖沙?”


显然伊利亚和他同步发出了那声怒骂。斯捷潘立刻凑到伊利亚身边摇晃他:“这电影真的很糟糕对不对?你也这样觉得对不对?”


但是伊利亚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即使如此,这次事件还是给了斯捷潘一个思路:他可以通过惹怒伊利亚的方式,逼他开口说话。他给伊利亚放美国历史纪录片,故意让他看到新闻节目里的美利坚意识体,也放过尼古拉二世的历史纪录片,甚至还花了大价钱从美国邮购了一张美国版《喀秋莎》的唱片在家中播放。然而无论是纪录片还是新闻片都没能让伊利亚产生过多情绪反应,至于美版《喀秋莎》——伊利亚并没有如斯捷潘所愿开口说话,倒是对他采取了肢体暴力。




这不是坏事,斯捷潘被一拳打在髋骨的时候这样想。这说明伊利亚不仅肢体力量在恢复,生存意志也空前高涨……一个不想活的前苏联是不可能对痛打前俄罗斯帝国有兴趣的。


“别闹,不穿厚一点你出去会感冒!”他握住伊利亚的手腕,把他按在沙发上强行给他套上了桃红色的厚棉袄。


棉袄上还有桃心图案。


斯捷潘对伊利亚微笑:“你要是不喜欢这件衣服,也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不说话我就当你对它满意了。”


伊利亚又给了他一拳,但是无济于事:他就这样被斯捷潘塞进轮椅推出了家门。


伊利亚如今总会反抗斯捷潘对自己的照顾,无论是穿衣还是洗澡。把伊利亚抱进浴缸的难度不亚于给一只猫洗澡,很难想象在年初伊利亚有多死气沉沉,那时斯捷潘给他洗澡简直跟刷碗没什么两样。


这不是坏事,斯捷潘不断告诉自己。至少,这说明伊利亚在恢复……等伊利亚彻底恢复,他也就能从保姆的负担中解放了。




1998年过去了。圣诞节前后伊利亚的情况忽然恶化过一阵,他躺在床上,盖了几层被子也仍止不住发抖,还吐了不少血,在地毯上染出诡异的纹样。不过在他自己生日的那天,伊利亚已经能正常进食,还从伊万送来的那只大红色蛋糕上抹下来一大坨奶油,糊到可怜的俄联邦鼻子上。


寒冷的冬日,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别墅里看书、看电视,伊利亚会捧着一杯热茶看斯捷潘作画。1999年4月,莫斯科冬季的积雪消融,斯捷潘才又推着伊利亚的轮椅去别墅后的白桦林散步。


白桦的枝头有嫩绿的小点悄然探头。斯捷潘仰起头,指着一根枝子说:“看到没有?叶子就快长出来了。以前我每年春天看到树木发新芽都很开心。哦,现在也是。它们虽然怕冬将军,但每年还是锲而不舍地回来。我猜那句话有些道理,看着新生命生长也会让人乐观……”


“你听起来真的像个老头了。”


斯捷潘的脚步顿住了。他之前指点树枝的手悬在半空静止了一会儿。


然后他放下那只有些颤抖的手,再度握住轮椅的把手,低头看向伊利亚。’


伊利亚侧着脸,也正看向他。他的双眼有红宝石似的光彩,唇边噙着微笑。


“你真的不太适合这样讲故事。”伊利亚说。


斯捷潘狠吸一口气:“我还不是为了——”


他注视着伊利亚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利亚仍然笑着——斯捷潘竟然感到有点鼻酸。


他伸手猛拍了一下伊利亚的肩膀:“你就一直装哑巴看我笑话是吧!”


伊利亚也一巴掌打在他手腕上:“是我逼你一直絮絮叨叨的吗?”


“你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有本事自己走路啊!”


“不行,”伊利亚说,“我腿没好呢。”


他往轮椅靠背里靠去,把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


斯捷潘踹了轮椅的轮胎一脚:“信不信我把你扔这里?”


“你敢?”伊利亚懒洋洋道。


斯捷潘又深呼吸了两次,双手在轮椅把手上松开,再握紧。


伊利亚说:“我也一样,看到春天新发的嫩芽会开心。”


他扬起头颅,望向头顶的白桦。


斯捷潘盯着他铂金的发顶看了一会儿,然后他也抬头,仰望初生嫩芽的白桦枝条和枝条划分出的淡蓝天空。


他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走去。




尾声


2000年的劳动节,斯捷潘·布拉金斯基站在敞开的冰箱跟前,注视了良久。


他合上冰箱门,转身离开厨房,大踏步走向一楼的书房敲了敲半开着的木门:“伊廖沙,咱们需要采购食物了。你一起来吗?”


“采购食物?”伊利亚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他转过头,对斯捷潘挑眉:“我不知道你还会为劳动节采购。”


斯捷潘冷哼一声:“当然不是为劳动节——是为了胜利日!提前采购总比过几天和一群人类挤来挤去好。”


他们决定一起去。斯捷潘在门厅里穿上外套,又从衣帽架取下一条红围巾,准备搭到站在一旁的伊利亚肩膀上。


“我可以自己来。”伊利亚拉上了自己的夹克拉链,伸手从斯捷潘手里接过了围巾。斯捷潘眨了下眼,手在半空悬了一会儿才垂落下去。


在食品店里,斯捷潘负责推车,伊利亚则挨个检视货架上的商品,再把需要的东西放进购物车里。


“家里的杏子酱快没了。”斯捷潘说。


“你上周刚买了一瓶草莓酱,”伊利亚看也不看果酱货架上的东西,“等草莓酱吃完了再说。”


而即使伊利亚多次制止了斯捷潘的冲动购买,他们结账时还是装满了五大袋的东西。等到了归还购物车的地点,斯捷潘一手提三个,一手提两个,把五个购物袋全部拎了出来。


伊利亚看着他。


伊利亚朝他伸出手。


斯捷潘看着伊利亚伸出的手。


“哦。”他说。


他分给伊利亚两只袋子。


伊利亚拎着两只袋子,仍然朝他伸手。


斯捷潘又给了他一只袋子。


等公交车的时候,伊利亚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什么柔弱的纸娃娃吧?”


“你说呢?”斯捷潘提着两只袋子耸了下肩膀,活像是在做肌肉锻炼。“当时连勺子都拿不动的——”


伊利亚踩了他的脚。


“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我哪里说错了?你坐轮椅的时候还不是我推着你到处跑——”


他们的公交车进了站。伊利亚大踏步朝车门走过去,斯捷潘紧随其后,仍在喋喋不休:“你可别想抵赖,那轮椅还在仓库里好好存着呢!”


车门关闭了。公车起步,带着他们向家的方向而去。





(完)


如果各位路过的读者愿意留些评论,我会非常感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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